趙星橋還在思考“重度抑郁和焦慮”意味著什麽，紀母開門見山道：“我希望你勸紀一舟回家。”

趙星橋皺眉，溫聲道：“他的事業、房子和狗都在這裏。”

“你把那種碌碌無為的工作叫作事業？”

譚汐輕咳一聲，問紀母要什麽咖啡，他去吧臺點。

趙星橋遲鈍的神經在此發揮了作用，他真誠地、略帶疑惑地說：“我認為他的工作很有價值。非遺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化價值，也能被打造為特色產品、品牌項目，能產生經濟利益。說碌碌無為是不合適的。”

紀母臉色更冷。

趙星橋繼續說：“如果您見過他工作的樣子，很難不被他吸引。他幫助了很多人。”

就連同單位的實習生也暗戀紀一舟，他在心裏補充道，默默嘆了口氣。

譚汐回來，被紀母通身的冷氣嚇了一跳，再看趙星橋無辜坦然的姿態，不由驚訝，轉念再想，這人能追得上紀一舟，應該確實有幾分本領，至少臉皮不薄吧？意料之外，情理之中。

紀母又道：“你不夠了解紀一舟。他真心想做的事業是學術研究。”

“您要他回家，是希望他繼續學業？”

“在家裏，他完全可以全職備考讀研，出國也不是問題。我和他父親都支持他。他退學時我同系裏商量過，辦理休學保留學籍……”紀母放慢了語調，“雖然我努力爭取了，他卻沒有答應。他過於固執了。”

趙星橋想了想，回答道：“如果他想要繼續讀書，我會支持他的。我會問問他的想法。”

紀母莞爾：“不，你不了解那孩子。譚汐，你認識紀一舟更久，你告訴他，紀一舟是怎樣的人。”

譚汐摸摸鼻子，趕鴨子上架似的，溫吞吞道：“一舟他……用現在流行的話說，是個傲嬌……想要的東西只會說不要，事情做得不完美就寧願完全不做……如果沒有人推他一把，就會一直待在舒適區裏，容易退縮……像是帆船，總要有掌舵的人。小趙，捫心自問，你能做他的掌舵人嗎？”

趙星橋回想著和紀一舟相識以來的點滴，不得不承認譚汐前半段話是正確的。紀一舟是他見過的最虛偽的人，那副面具底下是一片迷霧。

紀母笑了，對送咖啡的服務生柔聲道謝，拜托對方再上幾份甜點。她像是慈祥的長輩一般苦口婆心勸誘著趙星橋：“小趙，阿姨看得出來，你是個心軟的孩子，年齡又小，社會經驗不足。紀一舟需要更強勢成熟的戀人，需要有人保護他、帶領他、敦促他，不許他逃避，他才能有所成就。”

趙星橋沈默片刻，搖頭道：“這不對。紀一舟是獨立的個體，有他的自由意志。他已經是成年人了，可以用自己的理性和智能做選擇，並且承擔這選擇的後果。為什麽您認為他需要掌舵人？我想任何具備自由意志的成年人，都不該由他人來幫忙做選擇。”

這是一段過於書面化的表達。譚汐差點被咖啡嗆到。紀母冷哼一聲，笑道：“這正是你幼稚又學生氣的體現。你應該把腦袋從教科書裏擡起來，看看真實的世界。”

工作以來見過不少氣勢洶洶的長輩，趙星橋沒有因為紀母譏嘲的語調生氣，也沒有絲毫動搖。誠如紀一舟所言，他是個自我意識過剩的人，難以被輕易說服。他坦誠道：“如果他想要回家，我會支持他的。如果他不想，我也不會勸他。”

“你不認為這很自私嗎？如果你愛他、為他好，就應該支持他去做他真心想做的事。”

“是啊，我是這樣想的。”趙星橋似乎不明白紀母的話，面露困惑。

對紀母來說，這是毋庸置疑的挑釁。

譚汐察覺不對，趕忙幫腔道：“學弟，阿姨不是這個意思。你了解精神疾病嗎？重度抑郁，你清楚它意味著什麽嗎？”

趙星橋搖頭，譚汐不等他開口，忙接著說：“站在我的立場上說這些話很不合適，但畢竟我比你更加清楚。我們之所以分手……正是因為他的抑郁。”

像是無底深淵，不管傾註多少鼓勵、愛意、幫助，都無法拯救對方，甚至難以得到回應。曾經心有靈犀的愛侶淪為難以溝通、無法理解的陌生人，那種痛苦恐怕不比抑郁更輕吧。

“一開始你尚且可以堅持去愛他，但是，你能愛他多久呢？如果你堅持不下去，終有一天想要離開他的時候，你有沒有想過，那會對他造成多大傷害？”

譚汐掩面，當年的退縮，時至今日都在折磨著他。

趙星橋無言以對，他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。即使現在他可以，未來能否做到，他也不知道。

紀母苦笑道：“大概只有父母會不求回報地愛他，他卻不愛我們。”

三人都沈默了。服務生送上了一些曲奇餅幹、蛋糕。

紀明亮坐起來，蹭趙星橋的手，搖搖尾巴。趙星橋回過神來，迎上狗狗漆黑澄亮的眼睛。

“這個不能吃，一會兒回家給你吃別的。”趙星橋安撫著紀明亮，想到紀一舟，只覺得心頭很沈，又隱隱發痛。

紀母察覺他的茫然，再接再厲，勸道：“其實這些都是次要的。小趙，你父母知道你和紀一舟的關系嗎？他們什麽看法？”

“他們？”趙星橋回過神，慢了半拍方說，“他們還不知道。”

“不知道你的性向，還是不知道你們的關系？”

“性向。”

紀母微微一笑，如勝券在握，道：“我不放心把紀一舟交給你。倘若你的父母無法接納他，你要怎樣選擇呢？”

趙星橋好像徹底被他們的接連轟炸打垮了，他畢竟剛剛畢業，還是個一腔熱血沈浸在戀愛中的年輕人。譚汐感到勝之不武，把視線投向紀明亮，打圓場道：“這些問題還比較早，我想小趙之後會思考的，阿姨您不要催得太急。”

“這是小趙自己說的，他是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，不是嗎？”紀母微笑，“小趙，我記得你的工作是記者？也算是小有名氣呢。你的父母好像也都是有身份的人。”

趙星橋楞住，擡起頭來。紀母的目光飽含憐愛，睥睨著他：“你能為你的選擇負責嗎？承擔你可能面臨的任何後果。”

趙星橋沒有回答，他回想起昨夜的信誓旦旦，為自己的輕率感到羞愧。他不知道那傲慢的承諾對紀一舟而言意味著什麽——也可能根本沒放在心上，紀一舟了解他。

他那一刻的真心，紀一舟用微笑回應了。在揉他的頭發、吻他的嘴唇時，紀一舟抱著怎樣的心情呢？是欣喜？感動？信賴？輕慢？憐憫？不屑一顧？

他把愛意像禮物一般捧在紀一舟面前，好不容易紀一舟接受了，他樂得找不著北，卻忘記了，當初紀明亮把藏在狗窩裏的骨頭獻給紀一舟時，紀一舟同樣無奈又溫柔地收下，揉著狗狗的腦袋，笑著說“謝謝你”。

紀母達成所願，裊裊婷婷起身，對譚汐道：“那件事的具體事宜，我會派人和你保持聯絡。合作愉快。”

譚汐苦笑，送紀母離去。他回來時，趙星橋還在發呆。他只能道歉，說那是很重要的生意，請趙星橋諒解，但今日所言確實是為了兩人好，是真心話。

“不如當作你們愛情之路的考驗。”譚汐道，“阿姨只是過於溺愛一舟了。”

趙星橋喃喃道：“愛不是那樣的。”

譚汐輕笑，像是譏諷，又像是自嘲：“你以為只有你能正確地愛人嗎？”

趙星橋看向窗外，華燈初上，紀一舟大概要回家了，他還沒有準備好晚飯。他不再停留，說還要去買菜。

臨走前，譚汐說：“你有我的名片，如果有什麽想要了解，請聯系我。我會幫助你。”

趙星橋搖頭：“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。我無法理解你，你明明說愛他，好像卻總是在傷害他。如果我有想要知道的事，我會親口問他。”

“包括他和我的過去？”譚汐笑笑。

“難道還有現在或者未來嗎？”趙星橋冷道，“我不會嫉妒你了。你這樣的人，連情敵都算不上。”

趙星橋本可以留點情面，但是他有些生氣了。他決定暫時把禮貌擱在一邊，尊重自己的欲望。他承認，看到譚汐扭曲的表情時，今日談話導致的郁結著實消散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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